■ 草辛
我们中国的形胜隽极,还是徐霞 客说得好,叫个“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且住!五岳之首是泰山,谁不知晓?但有道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所以我特别喜好胡宪女士的人物访谈。何以?她这就像轻巧掣走了遮盖我们眼前的一片叶子,于是我蒙城华人界的英俊人物,泰山也罢,黄山不拘,都让我们一睹为快、可以过细览赏了。上回的刘荣黔,今次的楼宝善,莫不如此,她写的报道文字,实在感人而亲切。
且说她这回对画家楼宝善访谈的文题是“国画油画铜版画、中国法国加拿大”。——这是一幅好对子呢!或曰这吐属不工平仄欠叶, 什么对子?我说这是二二三对二二三,专门词对专门词,声律自可不拘、宽对于此无误。关键是这个文题练达地将你我海外华人,他们的跌宕、蹉跎、坎坷,和迥异,继之回环、飚起,巧妙地表现了出来!俺话这是好语难得,佳对不凡呢!
楼宝善先生所擅的铜版画,是欧洲传统艺术。一块铜板,涂上防腐油脂,刻图画于其上而去油层,取化学制剂腐蚀铜面而其画致成。读西方经典见插图常有此,粗看酷似钢笔画,但规整,凝确,魅力夺人。我这位楼先生宝善大哥曾在法国造币史上留下过“ 熊猫” “ 祖冲之” 等的纪念币作品,光凭这,并世华人里就有一无二。所以也许他本身宁愿低调 L o
w -key不事张扬,但审其实,让我玩笑说一句,他这人在铜版画史上,就像三国时代的江东小霸王孙策,在并起的群雄间冒尖,使后人闻此,怕不免要兴起鼓舞呢!
与刘荣黔大兄相仿, 这位也是名门之后。胡宪说,“(其父)楼子春、叔父楼炜春、堂伯父楼锡春,在中国现代史上均是成名人物”。这一看我的心思就聚焦了:哦,这个楼子春又名一丁、楼国华?
我突然闪出一个回忆,当年在京都大学人文学所,犬养宽教授处合作写完《无政府主义者时代的恽代英》以后,他给我看一本书,《双山回忆录》,作者王凡西。他说,非常有意思的书!着重推荐。我拿回来一看,原来如此!我想起来幼读《王若飞在狱中》听家中与其相识的老人说,王若飞最崇仰陈独秀。读《双山》才知道当年就有这样的要为陈独秀抱不平,仗义执言与斯大林那个“国际”对着干的三个理想主义者。郑超麟、写这部《双山回忆录》的王凡西,还有一个就是那个息影香港坚持理念的楼国华。我又想到鲁迅研究者里面特别有见解的一个“ 少垣” 就是楼国华、楼一丁---他还是柳适夷的兄弟呢!柳锡春就是柳适夷。这上面胡宪文字里的三兄弟“成名人”,经她一提我想起来了,是余姚人古称山阴人,鲁迅同乡呢!难怪一丁谈鲁迅那么淡定有序,不慌不忙!他是真懂鲁家夫子。鲁迅,我们在大陆文革当年都晓得“影射史学”特别爱张扬的是他直接表露“与000相称为同志”引以为傲的那封信。又据鲁日记云那是答“托派”的信。其实,这段公案现在看来,大有探询质疑的必要。
我读过李季的《我的生平》,对这个共运早期引路人的学问很有印象。我也了解过彭述之、刘仁,当然也有白坚武和李大钊。总而言之,只要是忧国忧民,
“ 为天下而不顾家”的理想主义者,我以为在为人的品格上就要给他加分。也许他们粗放他们托大,也许他们不那么走运,但这不应妨碍我们后人对他们的敬重。
我了解楼适夷是一个俄国文学与日本文学的有影响的翻译者。现在看来这山阴楼家三弟兄,也如大同仁当年心目中的“周氏兄弟”一样,真的是“各有清名扬海内”!看着胡宪文中娓娓不倦谈楼画家铜版艺术的文字,我很感动,于是就做了一首诗:
七律[读胡宪访谈山阴楼家人物的文字,兴会鼓舞,有赋。2015/8/16]
艺谈铜版正源长。
工艺绝缘名利场。
底起同乡夫子鲁,
友缘版画译声琅。
山阴荟萃人文最,
周重昆仲楼宇良。
我爱英雄托大好,
孟思墨裔见当行。
末句我谈到了墨翟。对了,为天下人可以摩顶放踵的墨翟!这就是陈独秀,或曰陈独秀是今墨子,上述的郑、王、楼正好是今之墨家巨子,当行出色。
谈到画, 我懂得不多。读过日本一个美术史家叫利光功的理论,造型艺术, 绘画也好雕也好, 无非三项:再现r
e p r e s e n t a t i o n,表征signification,装饰ornamentation。这个,在我外行来看,就是中文里三个汉字: 画、图、纹。或者叫写实、写意、文饰。这用利光功的说法是描绘/picture,表征/figure,加上装饰/ornament。
中国旧的画论, 齐白石有所谓“似与不似之间”的说法,按他的说法,太像是媚俗,太不像是欺。就是他老齐的大笔荷叶、小笔墨虾、工笔虫草,才是好上加好。
提拔老齐的人名叫陈师曾( 衡恪) , 前人评论他的画, 用个词叫“意笔人物画”,他这个画法与任伯年的已经不同。不同在画法,也在题材,也在精神,也在态度,这已经不是传统的士夫画或者文人画。陈衡恪解释文人画时讲“不在画里考究艺术上功夫,必须在画外看出许多文之感想” 。“ 知画之为物, 是性灵者也,思想者也,活动者也,非器械者也,非单纯者也”。明了文人画所具有的文学性、哲学性、抒情性。这陈师曾与鲁迅还最要好, 后者好几方印章是陈为他篆的。上引陈师曾辟开风气的“文人画论”,明显表现了西方现代的艺术情趣。他与李叔同同样,在对待“西画东渐”的挑战面前,是不慌不忙、举重若轻的。
我这回承胡宪盛情引领, 去拜访了楼宝善先生。一见面我就说,感谢胡宪的文字,她的引领加上您的热情,今天有缘识荆。他比我想象得年轻,显得精神。我坐下来观察他,说您抽过烟,但是戒了。他夫人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学过医,您这呼吸系统,保养得还不错。烟还是戒的好。楼夫人原籍南通,家乡话与我外婆家的崇明话相通。我这个人爱好乡土,见面就猜测对方的籍贯,然后就那块土地的人文气候地理物产,与人闲聊加请教,是为了学习新知,倒不是为了套近乎。楼画家知我癖性爱观字画,进门不久就带我遍观,书法油画多项。不经意间, 抬头见了那字那文,暗暗喝彩,什么字、文?原来看到了墙上悬挂的他楼府的老长辈楼适夷的写给他一幅行书:
“中国在今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较量:外之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离新宗;沙聚之邦,转为人国,乃使雄励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书鲁迅语赠
宝善贤侄。适夷(印)”
这层意思,是可以做家训传世的了。我记得读到过陈衡恪的弱弟陈寅恪题冯友兰文字的内容也与此相仿。
“追慕西贤得高趣,别出新意成一家”,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了!从陈独秀到楼国华,由陈师曾到楼宝善,国画油画铜版画、中国法国加拿大,我们如孙行者般再翻几个筋斗云,转头一看,还在五指山下。这是东西方文化还要充分涵化的,acculturrtion的时代,又叫文化迁徙或者文化融合的时代。跑不脱,离不了。
我谈了我对《双山回忆录》的阅读感想。他马上拿出王凡老给他的尺牍来,我首回见到凡老手泽,倍感亲切。我们也谈到郑超麟,谈到他的令尊老太爷,鲁迅研究的著名学者,与王凡西郑超麟同俦的“今墨三巨子”之一楼少垣先生。可惜老人已大去,要不然可以讨教多少学问与见闻呀。
后来我们总算有时间看谈他的画了。他与很多人不一样,他不那么依赖相机,他的画,哪怕是一小幅风景, 也不屑临摹照片, 宁愿看过一些美的照片后,受到美的启发,然后全部凭自身的创意和才华来处理,所以他的画很特别,富于个性,很有创意。与我们平素所见到许多画家,他走的不是一条路子。说白了,他这是一无依傍全靠拼才气、拼创造力在搞创作,很辛苦的,但也很独到。
我看完了,突然得到一个启发,好像灵光一闪。我说,哦我明白了,楼大哥。别说你对父亲的一些理念不熟悉, 你呀, 就是你父亲的儿子,你跟你爹可像着呢!他说是吗,可是我爹终身关注政治,我可是厌恶政治的人喔。我说那只是表面的不同,骨子里你父子俩一样,你爸爸他其实不是搞政治,他是在写诗。你也不是画画,你也是在做诗。你和你父亲,本质上都是诗人,这一点是相通的。他听了,默默地笑着点头。后来他又一味对我说,“我父亲在天之灵见到你来跟我谈这些,一定会高兴的”。
但这是我的真实体会。怎么说呢?我想说中国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中总是不大顺当的、苦闷的象征,就是诗。许多人如此。
豁然开通,我做了一首诗,怕读者讨厌读古诗,就写短些才四句。
七绝
宝善楼形胜蒙城
——读画归来赋
绝色莽丛荫乱离。
晨曦暮霭梦逾奇。
江东文脉海西越,
数代依凭总是诗。
绝色莽丛: 《红楼梦》里的柳湘莲是个奇人:能演剧、会武功,乱世翩翩佳公子,偏不好好在家纳福,不治家产不治生,成年累月的浪迹江湖、路见不平还拔刀相助。他为什么与贾宝玉做好朋友?在崇美、爱美,追寻美的热情上面允为知音。所以他对宝玉说,我不娶妻便罢,要娶就得是一个绝色的。这是美的信徒,这追求其实就是如陈师曾对他的绘画篆刻,也如李叔同对他的艺术佛教,或者傅雷对他的法国名著, 美对于他们,就是待皈依的宗教、就是要完成的使命、就是非实现不可的理想。这个美不仅可以是贾宝玉的“女儿”,也可以是艺术、学术、科学、哲学等等,好比爱因斯坦说的,真正的科学家都具有宗教情怀与献身精神。
楼宝善爱画五彩缤纷的元宵灯亮,还愿意画隐蕴无限的莽野灌丛。他的创作,不复制照片、仅仅用之作参考; 不全凭写生、偏好心绪的独创,这是什么情态?
他的画其实就是诗, 那么一幅在那里,你看不完,常看常新。你发现他的画除了美之外,并不一定企图再现什么,有时简直可以说这是一无依傍从零开始建构;但是他的画又不是完全的表征写意,他有山形水色,有街市人喧,你看了一层发现下层还有俏语委婉,可以再看。对他的画,我试过几回,好比一个美人,不仅美貌, 还有美谈。畅谈长应, 小叩轻洄。套一句符号学,此画既可以从零建构, 也就不妨无限解构。这个感觉,除了诗,除了易经,还有何物相似?其实艰于比拟、亦复难以把握。好在纯粹的艺术,只要求一个美字,比拟可以多余, 不用把握也行。但是,如果你认真读过他的铜版画,你发现他有寻常中西画家很少具备的装饰意识——纹饰的美也简直是:在在不欠。
这里说的是那首绝句的前两句诗,接着说第三句。“江东文脉”,何解?我想说的是山阴或者俗谓宁绍一带的人文环境或者诗学传统。以鲁迅为视点,在他前有他的“恪士师”俞明震,那人是与同光体领军人物陈三立足以并立的大诗人。还有明观明颐也是兄弟三人。俞明震这辈子,
提拔鲁迅只是他做的多少事业一步小棋。鲁迅也是三兄弟 [ 树人作人建人, 周建人留日生物学家搞过优生学]
。鲁迅的诗,每一首唐风唐韵,不愧诗家巨擘,难怪他眼界那么高。知堂的文字,诗味较乃兄也许更醇。鲁迅以后呢,他那里下来又是一家的三兄弟, 这回是楼家的锡春( 楼适夷)、炜春、子春(楼国华、一丁、少垣)三兄弟。楼适夷的文学翻译,天分很高。三人中我们见到楼宝善先生的老父亲楼国华,是坚贞不拔堪称精纯的理想主义者、他是不用文字用行动作诗的诗人。而到了蒙城,宝善先生可以自豪的是,您的画也是诗兴高扬的理想主义旗帜,不坠家风!这诗的精神, 在这里, “ 海西” 的北美,另有弘扬。这么说来,可不是到了这一句:“江东文脉海西越,数代依凭总是诗” ? 有了这份阿特曼茨(a
t t a i n m e n t),就算是莽荒的丛藪里遮盖了多少乱离与不幸,不是也只好担待吗?好在是全民族一同在受的苦,对不?理想主义者,今天的社会与时代仍然笃信墨子学问的人物,不多了但毕竟还有,
—— 我叫他们至人。建立这样的人的国家,鲁迅说是“转为人国”,我换一个说法,叫个“至人庐”,罢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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