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30

埋在泥土下的明珠


埋在泥土下的明珠

——再忆徐兆群先生

楼宝善

和徐兆群先生十多年来的朋友交往,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他性格比较率直,我们平时谈论的不止是艺术。我在上海出生至离开,曽经在中国生活过廿年,包括十七年在上海,两年在祖籍浙江省余姚,一年在江西省南昌,因此我们可以经常一同回忆起当时困难时期生活的点点滴滴,有谈不完的话题。我们和徐生夫妇喜欢去广东酒楼饮午茶,后来我们吃自助餐,这样比较自由,可以各取所需,不必相互迁就。我和他的交谈基本上都是在每星期一次的午餐桌上,我们谈家事,谈国事,谈天下事,谈过去,谈现在,谈将来,可以说无所不谈。

在加拿大的移民生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简单,对于艺术家来说,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去进行艺术上的探讨,因而我们也更能够坦率地交流在绘画技术上或思想上的见解,大家对于艺术的看法都持开放的态度。

他遗留下来的作品,一般都是小尺寸,这里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他在创作完成一幅作品的过程中,每一个环节都必须做到自己满意,否则就撕掉重来,或者左裁右裁,把不满意的地方裁掉。这样的最后结果往往是一幅大尺寸的作品变成了一幅小尺寸的作品。虽然作品的尺寸小,但是画面的气魄还是很大,他的眼力直至去世前仍然很好,所以最后加画上去的那些小昆虫、小动物、小渔船等,表现得栩栩似生。我曽经建议他改变这样的画画方式,但是他还是坚持这种高要求的习惯。作为艺术家,一生中创作的艺术作品,必定会有差的作品,好的作品和精的作品,但是徐兆群先生要求自己的作品尽善尽美,精益求精,不能有半点不妥,所以他的作品让人欣赏时感到舒适。在艺术道路上,他非常执着地按照自己的方式,黙黙无闻,不断探索高格调的艺术境界。他没有为自己办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个人画展,也没有为自己出版过一本画册,在他故世后能有这样一个“徐兆群遗作展”,确实应了早期算命先生的预言:徐兆群是一颗“埋在泥土下的明珠”。

回憶徐兆群先生

回忆徐兆群先生

楼宝善

1994年至1999年我们移民蒙特利尔巳经五年多,为了让孩子们专心学习法文我们选择居住在南岸的小市镇La Prairie,这里华人比较少,因此我没有机会认识任何一位华人艺术家。

认识徐兆群先生是在1999年,由已故画家姚奎和华侨新报举办的“华夏之光”联合画展上。一下子遇到了十多位来自中国不同地方的华人画家,尤其在异国他乡,大家都非常高兴,即刻相互交换了电话和地址,从此以后我们这些华人画家彼此有了来往,由于我和徐先生同是上海人,因而倍感亲切。

我家在La Prairie,徐家在Brossard同是在蒙特利尔市圣罗伦士河的南岸,虽然是两个不同的市镇,但相距并不太远,因此我们可以经常见面。移民来魁北克时,我们没有朋友和亲戚,随着生活中人与人的接触,陌生人慢慢就会成为朋友。 十多年来,我们夫妇和徐先生夫妇,就是这样成为几乎每星期见面一次的朋友。 每个星期,我们都会用电话约了徐先生夫妇,开车载他们同去吃午饭,聊天,之后就去不同的超市买水果、蔬菜和食物。我们之间对于这样的相处方式感到很有意思,一方面可以调济寂寞的移民生活,同时也可以谈谈我们各自对艺术的看法,聊些共同认识的朋友的消息,以及在中国的画友近况。

他在艺术上的见解很前卫,虽然众多的画家朋友们,以他的年岁为最,但是我感到他思想上不保守,但也并非毫无保留地,盲目地去学习前卫,他是在传统的技法上加以适量的释放。由于他早期学习西洋画,后来又转学中国画,所以对于中西艺术有深刻的理解,无论在技法的运用上,还是在形式的表现上,都有他独特的见解因而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和絵画方法。他的作品往往可以用画龙点睛来形容,早期作品画面色彩采用抽像形式的表达方式,然后加上一些飞鸟、海鸥等,成为既抽像又写实的图画,每一幅都绝对是现代意念的艺术作品。他的国画也类似这样的表现方式。他喜欢用大笔,首先沾满墨色在宣纸上挥洒涂抺,然后按照水墨形成的形态进行加工,最后加上小船,或者牛马、人物等等。这些在大幅画面中的小小的动物,就是我认为最重要的点睛。

他对于自己的作品要求太过严格,在我看来,巳到了过份的地步他认为不满意的作品,都撕掉丢入字纸篓,我感到非常惊讶和可惜,曾经劝说他,这样太浪费了自己的艺术作品,因为作画当时的感觉,并非一定准确,画稿应该保留下来,过一段时间再进行审视,也许将会改观初时的看法。后来他听了我的意见,在去世前几个月,告诉我说己积存了大批没有完成的画稿。那时候我发现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所以又提议他,快些画完那些未完成的画稿,或者应该先签名落款,以免浪费了他的艺术成果。最终可能是因为体力的关系,他没能完毕他最后的工作,这是十分让人遗憾和可惜的。所以徐兆群先生遗留下来的作品并不多,但是可以,他的每一幅画都是精品。对于画的创作,他是非常执着的,他的挥洒涂抹,感性是主要的,在细致点睛的时候,就是他的理性和感性配合得最好的时候。这是我对他在艺术创作上的感觉。

2015/11/17

国画油画铜版画 中国法国加拿大——访艺术家楼宝善

七天记者 胡宪



动笔写楼宝善先生专访稿,这大标题一头撞了进来。如此直白的表述实在有违笔者以往风格,但一琢磨,这简洁明了的十四个字正可做索引,让我们去了解楼宝善先生的艺术人生。

从专业角度看, 楼老师是先学国画,再学油画,而后学的是铜版画; 从人生阶段来看,他在中国打下了绘画基础,在法国实现了艺术追求,而在加拿大,他找到了在不同画种间自由腾飞的广阔天空。

楼宝善先生虽已7 3 岁高龄, 身体也不是很好, 可他的艺术生命却处于巅峰状态。他高兴地告诉记者,自己每天从早画到晚,灵感不断;他的作品一排又一排,硕果满满。“我现在唯一的休息方式是:画版画累了,就去画一会儿国画;画国画累了,再去画几小时的油画。”

走上艺术路

认识楼宝善先生是在201310月中国银行(加拿大)蒙特利尔分行举办的画展上,从那以后,几乎在每一次华人画展或画家聚会的场所都能见到他开朗的笑脸和活跃的身影。2015129日,笔者终于走进楼宝善工作室,完成了两年前约好的访问。

有些资料是从楼宝善先生的自传《崎岖的人生》和互联网搜集到的。楼宝善先生1941年出生于上海,父亲楼子春(别名:楼国华、一丁等)1 9 2 7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不久被打成“托派分子”,去了香港。老先生为自己的政治理想奋斗一生,矢志不渝,直到1 9 9 5 年辞世。且不论其政治观点如何,楼宝善的父亲楼子春、叔父楼炜春、堂伯父楼锡春,在中国现代史上均是成名人物。然而, 楼宝善自打出生,非但没沾上一点“名人之后” 的光环, 反而备受“ 名人”之累。在他的自传中,童年,可悲可叹” 青年,“一筹莫展”。如果如他所说“上小学时就喜欢绘画,总是自觉地、无师自通地临摹一些小画片” 只是出于兴趣加天分,那么成长的坎坷无疑是楼宝善“自幼反感政治,一心想走艺术之路”的强大动力。

楼先生回忆说:“我十几岁在上海一间比较出名的哈定画室学习西洋画,三个月后,当我开始懂了一点绘画知识的时候政府忽然勒令全上海的私人画室关闭。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寻找到两位不太出名的中国画家学了一年,终于学到一些中国绘画的基本技法。”这一年的国画基础,让楼宝善受益终生。不管是后来在香港自学油画,还是在法国艺校专攻铜版画,国画对他的影响都是显而易见的。

1962年,失学又失业,几乎卖光了全部家私的楼宝善,终于攻克重重难关, 带着弟弟妹妹到香港与父母团聚了。“我父亲当时在一家贸易公司做中文会计,薪金低廉,养活六口之家是不可能的。我虽然还没有真正掌握绘画技巧,但也想利用这一点点皮毛知识去赚钱。初期我曾经画过贺年卡,后来帮父亲的朋友画电影片的动画特技,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换取很少的薪酬,而且都是短期工, 生活非常不易。”

笔者在互联网他人写的回忆录中了解到,楼宝善的父亲除了要以微薄的薪金养活六口之家,还要拿出一部分去宣传他的政治理念,并时常帮助比自家更困难的人。

楼宝善说:为了把在上海学到的绘画知识保持住,在技巧上还能有所进步,我只有,也必须自学。那时我经常五点起床,背上油画工具,约上梅创基、梁德祥等画友利用清晨去郊外写生;同时抱着学习的目的临摹一些东欧国家的古典油画。我把这些临摹作品和香港风景的油画写生作品放在我家开的小照相馆的橱窗里销售,也承接一些出口公司的油画行货订单。我拼命地画,一方面为解决画画所需费用,一方面可贴补家用。这样的情况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我第一次离开香港。”值得一提的是,在离开香港的前一年,楼宝善和画友,后来成为木版画家的梅创基先生合作,成功举办了一次“二人画展”,可以说是楼宝善辛苦自学油画的一次总结。

圆梦在巴黎

                “ 法国的巴黎是我向往的地方,去巴黎学画是我久久的梦想。当弟弟妹妹都能独当一面了,我知道是下决心实现梦想的时候了。非常幸运,我得到了一张行货油画订单,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短期内赚了八千多港币。我又画了些电影广告,随后申请去巴黎的法国文化协会读法文,很快得到了学生签证。最后,父亲把以前卖画的收入和我在照相馆工作的部分薪金结算给我,就这
样, 1 9 7 1 年刚过完春节, 我揣着几千法郎搭上廉价包机起飞了。我先在英国的希思罗机场下机, 再搭机场巴士去伦敦,然后在南部港口坐渡轮去法国,再搭乘火车去巴黎。如此辗转,只因这是最省钱的路线。”

                在巴黎, 楼宝善经历过所有拿着学语言的签证, 又不富裕的华裔青年既悲催又励志的海外生活:住阁楼,简三餐,上午学语言,(下转5版)(上接1版)下午忙打工,晚上学艺术, 夜里做功课…… 无需细表, 让我们回过头来还谈艺术。“ 在法国学习艺术的环境真的不错,楼宝善说:巴黎很多区都有政府办的画室, 我在巴黎十四区的蒙巴那斯(MONTPARNASSE)画室学习素描、速写和铜版画,不需要学费,但是必须付裸体模特儿费。学生很多是白天工作的上班族,晚上来进修,同学中有银行职员、作家、文员、学生,大家都非常认真。以前在中国的时候,这些都是梦想,尤其对我们这些‘黑五类’来说,能进美术学院,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我非常珍惜。我喜爱铜版画是因为曾在中国的欧洲国家画展上见过,特别是那些翻译小说中精美细致的插图更令我着迷;而且铜版画历史悠久,但是真正认识铜版画的中国人不多,我觉得自己能在这个领域做出成绩,因此学习铜版画技术,是我来法国最大的目的。”

                铜版画属于版画范畴,它是画家在金属版上通过腐蚀或直接用针或刀刻的方法制作而成的一种美术作品。由于最常用的金属板是铜板,因此被广泛称为铜版画,可实际上铜板、锌板都可以用。六百多年来,铜版画以其典雅庄重、做工精细和永不褪色的特点被公认为世界名贵艺术画种,而优秀的铜版画又总被认为是版画之王。

                楼宝善的法国老师是一位友善又有耐心的老人,很多同学来自其他国家,大家相处和睦,还经常照顾他这个法语讲得不太好的中国人。“巴黎除了有罗浮宫、蓬皮杜文化中心、现代艺术博物馆、罗丹博物馆、印象派博物馆等艺术殿堂, 还有大大小小的画廊和展览会。这是真正能够学习西方传统艺术,又能了解世界艺术动向的地方。很多知识在学校里是学不到的。”

           在法国的学习生涯, 叫楼宝善十分不舍。但他清楚地知道,没有稳定的工作而勉强留在法国是没有出路的, 两年多后, 他凑够路费打道回府。

史留中国名

回到香港后, 楼宝善在一所法国人办的学校里教中文和美术。“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半,认识了许多在香港工作的法国人,例如法国领事馆的副领事和文化参赞、法国航空公司经理,跟他们处得非常好。尤其是法航的经理,主动提出在法国航空公司为我办‘楼宝善铜版画展’。他的善意敦促我在短短的两个月里,完成了一批大幅的铜版画。这次展览让香港画坛认识了我。接着,香港艺术中心安排我的作品在德国文化中心的歌德学院和美国银行展出,我在香港打出了一定知名度。1 9 7 6 幸运女神再次眷顾,一位我曾接待过的法国经济学教授利用他的影响力,帮我申请到法国政府外交部的奖学金,并且安排我以实习生的名义进入法国造币厂学习雕刻技术。我的人生出现了奇迹般的转折:法国领事馆通知我即刻办理签证手续,法国副领事请我去他家共进晚餐,法国航空公司送给我去法国的机票,又买下我的一幅铜版画……我顺利登上第二次去法国的飞机。而这一次是我真正学习的开始。”

                法国造币厂位于文化气息浓郁的巴黎第六区,楼宝善非常重视这次机会。他不想按造币厂对实习生的行政规划,把每道工序经历一遍,而是主动要求专注于学习雕刻技术。“在总雕刻师的帮助下,我最终获准全部时间都在雕刻室学习。为了提高我的浮雕能力,他还安排我每天早晨去巴黎国家美术学院上课,用泥土学习雕塑和浮雕,下午再回造币厂学习雕刻。”

                让楼宝善感到非常自豪的是,在法国造币厂实习的那两年半中,他设计雕刻了一批有中国文化特色的纪念章,其中“熊猫”、“北京故宫”、“祖冲之”被选入法国造币厂精品出版物。在欧洲长达数百年的Medallions(金属章)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中国设计师的名字。

移民加拿大

 
楼宝善老师给记者讲解铜版画原理 摄影:胡宪

走进楼宝善先生的寓所,首先吸引我的是走廊两侧的铜版画;步入工作室,墙上是古意盎然的中国山水,案上是制作精美的石膏浮雕;临窗的画架上,一幅风景油画已现出大致的模样,这里便是楼宝善先生每天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笔者对国画和油画略有接触,但对铜版画却知之甚少。楼老师将我带进另一个房间,展示他从日本买到香港,又从香港运来这里的铜版机,耐心讲解铜版画制作原理。然后,他小心捧出两枚精美的金属章,一枚是熊猫,一枚是祖冲之头像,讲起他移民加拿大之前一段不甚愉快的经历。

金属章在中国常被称为“ 大铜章”,而楼宝善认为不管是叫“金属章”,还是“大铜章”,都没有体现出其艺术的属性。因此他根据法语“Medallion”的发音,给金属章起了个优雅的名字——美达意。

1 9 7 95月,楼宝善带着三枚具有历史意义的“美达意”,兴冲冲地从巴黎直飞北京, 他准备把自己的所学,连同一个钢模、一套刻刀和一摞在法国搜集的专业资料全部献给他阔别了1 7 年的祖国。“ 1 9 7 9 年是中国结束文革后的开放初期,我去北京之前已和中国造币公司联系好了,我也是拿着他们的邀请函去中国大使馆申请签证的。可是下了飞机打电话去造币公司得到的答复却让人泄气,对方说接待我的人去上海出差了,没人管我,我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食宿。我坐出租车去了华侨饭店,可那里没有空房……我在北京举目无亲,还带着一大堆行李,感到非常的惶恐、无助。最后,我试着打电话去法国大使馆找一位不太熟的法国朋友,他听到我的遭遇后立刻开车赶来,安排我住进法国大使馆宿舍,还带我游览北京。一周后我再打电话过去才与造币公司取得了联系。虽然在后来的几周里我得到了北京、上海造币公司的热情接待,他们也希望我能留下来,但我还是感到那时人们的精神面貌没有太大的改变,我担心自己无法适应,想看看再说。回到香港后我联系法国造币厂,和法国领事馆、香港艺术中心合作举办了‘法国美达意(金属章)展览’,专门介绍法国的浮雕艺术、雕刻和浇铸等精炼技术,一炮打响!香港的艺术爱好者大呼开了眼界,报纸、杂志、电视也纷纷报导,对我也做采访和宣传。按照我原本的计划,香港展出之后就去中国展览,让刚刚开放的中国人欣赏到法国传统的、古典而又现代的铸造艺术。可是我写信去北京,有关方面却提出要法国造币公司支付场地租金,结果法国领事馆就转去台湾办展了。我至今认为非常遗憾,因为那批展品都是法国金属章的艺术精品, 一般不会轻易出国展示。我们白白失去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这件事也打消了我回国效力的念头。”

在香港教了十几年美术课后,1 9 9 41月,楼宝善携全家移民魁北克。“我在法国的学习背景和在香港办法国美达意展览的经历帮了忙,”他说。三个月后楼先生在蒙特利尔南岸郊区买了房,日子过得很平静,太太忙家务,两个孩子用功读书,而他就专心创作铜版画。1 9 9 6年和2 0 0 1年,L a P r a i r i e市图书馆举办了二次“楼宝善铜版画展”,楼老师的铜版画作品曾先后五次、共六幅入选蒙特利尔美术博物馆画廊的年展。

“2000年后,我因支气管扩张造成血管破裂、吐血,体力大不如前,剪草和铲雪的工作都力不从心。两个孩子上了大学后,我们卖掉了原来的房屋, 搬进现在这座靠近地铁站的公寓大楼。”这公寓有两间大厅可做工作室,落地玻璃窗正对圣劳伦斯河畔的大型游乐场,光线充足,开阔敞亮,远眺蒙特利尔岛一览无余。楼老师在此创作了大批油画和国画作品,同时也没有放弃他最心爱的铜版画,特别是在夏季那些可以开窗的日子里,他总是让自己沉湎在铜版画的艺术世界。

他说:“2007年我在油画艺术上作了新的尝试,创作了一批关于唐人街的作品;2009年,我又在绘画技法上作了一项新的突破:用油画刀代替油画笔;进入2015年后,我在创作思想上不断出现大跃进。现在这种状态可以说是我几十年来一直在追求的结果:画面似乎是抽象的,但又是可以感觉到的真实的存在,一个诗一般意境的迷离世界,给观者留出想象的空间。我认为艺术作品的价值就在乎于这一点。”

所喜即艺术”

也许是因为在加拿大可开窗的季节不长,毕竟制作铜版画对身体有污染伤害;也许是因为魁北克的独特魅力,更适合以油彩的方式来表达,楼宝善现在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画油画。在他近期创作的一批作品中, 蒙特利尔夜景主题系列最让笔者感动:汽车的前灯强烈冲击着黑色的朦胧,商楼的橱窗夸张炫耀着白日的繁荣,手牵手的情侣徜徉在春意浓浓的街头,捧咖啡的行人悠闲地穿过深秋的路口……这本该属于一天尾声的城市看不出丝毫的疲惫,古稀之年的画家以年轻的心思让夜的天地璀璨而生动!

                楼宝善在香港初学油画时, 每天清晨都要背着画布和画箱去郊外写生,笔者可以想象出他画面上初升的朝阳和蓝色的海港。我想,如今的楼宝善,一定保持着对光亮的情有独钟,才会不顾年老体衰,不顾春夏秋冬,攀上晚间地下列车,穿越过河隧道,来到蒙特利尔市中央,以艺术家独特的视角,用镜头捕捉下一个个动人的景象,再用锻造了一生的功力和感悟,把夜幕下那些曾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可能发生的故事,精心、精彩地描述在画布上。

                看得出,这些作品融会了亚洲、欧洲和美洲的审美情趣, 凝结了国画、油画和铜版画的精髓,楼宝善先生是怎样创作出来的呢?

                他回答说:“喜欢画画的人,一定喜欢美丽的东西,这是一种天性。学习绘画艺术,不单是学习一些基本的技巧——素描、速写、透视学、色彩学等等,更重要的是必须理解艺术的真正意义和它的精神。艺术是感性的,太过理性就成了设计品,或者工艺品。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必须随心所欲地凭感觉来画画,最大限度地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艺术创意是十分重要的,但只有在普通和平凡中才能显出其威力和特性。其实不需要太过讲究什么派别,什么主义,到底是
现代的还是古典的,前卫的还是保守的。我认为形式不重要,一幅画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的艺术魅力。理论上好像这很抽象,实际很简单:一幅画能够不断地、一而再地吸引你眼球的注视,就是艺术的魅力。”

                楼宝善认为: 中国和欧美的绘画艺术虽然在工具、材料、形式上有所不同,但其精神是相同的。譬如虚实关系的处理,譬如强调神似重于形似、拙朴优于媚俗、感性多于理性……欧美的古典主义、写实主义绘画等同于中国画的工笔画,比较重视理性;而印象主义,则类似清朝的扬
州八怪的作品,比较重视感性。现代人由于快速的生活节奏而往往倾向于急功近利,喜欢用稀奇古怪的念头刻意去标新立异。事实上,简约朴拙的表现手法是建立在素描基础上的,否则就不可能表现出艺术的形象以及深刻的内涵,所以技巧和思想是同样重要的。在现实中,有些美术学院、艺术学校毕业的学生,在技术上往往绝无问题,可是作品却缺乏吸引力,原因在于被老师的条条框框限制住了;而很多自学的艺术家反而有出众的作品,是因为自学者不会按照他人的框架来创作。其实,艺术家的一生都在自学,都在积累经验,都在用掌握的美学技术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感受。

                他说:我们最容易迷茫的是怎样选择题材, 我认为应该从生活中去寻找人们熟悉的事物,艺术就是把人类生活中最平凡的东西,以简单而普通的主题形式表达出来,譬如:太阳、月亮、花草、树木、山石、河流、湖泊等大自然的风光,晴雨风雪等气候的变化,人在生活中的喜怒哀
乐,各种各样的风俗人情等等,艺术家要做的就是抓住其中的特点,吸引观者的视线,感动人的心灵。无论是什么流派,不管是怎样不同的风格,只要是能够感动人的作品就是好的艺术。所谓‘诗情画意’,讲的就是绘画要有诗的情调和美的意境,使人看后心弦激荡,久久不能忘怀。”

说到蒙特利尔夜景系列, 楼先生确实是带着相机去市里采风的。他认为,现在的画家要搞创作,普遍是用相机和速写搜集素材,最重要的是要留意绘画所需要的数据。画家必须要有写生的基础,才能灵活地用笔,产生出生动的笔触,画面才会生气蓬勃,否则就画不出精神,因而深厚的功力是十分重要的。事实上,根据相片画画并不是照抄相片,而是拿相片作为模特儿,作为参考,艺术家需要启动和发挥自己的思想,直至作品最后完成,这同样是一个创作的过程。

现在楼宝善先生每天从睁开眼睛就想画画,有时同时画油画、国画和浮雕,他说:“人的一生如果不抓紧做些事情,很快就过去了。有些作品我以为是几天前刚完成的,再一细看原来是两年前的了。我越来越有紧迫感,一点时间也不愿浪费。”


可喜的是,楼老师的状态并不像他说的那样“视力越来越差,经常力不从心”,笔者感到他比两年前更有神采,回答问题思路清晰,走起路来轻松豪迈,就像他那幅尚未完成的风景画,夕阳斜照,引人无限期待……

2015/11/13

诗心画境至人庐

——读胡宪记者专访楼宝善一文之后
■ 草辛

我们中国的形胜隽极,还是徐霞 客说得好,叫个“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且住!五岳之首是泰山,谁不知晓?但有道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所以我特别喜好胡宪女士的人物访谈。何以?她这就像轻巧掣走了遮盖我们眼前的一片叶子,于是我蒙城华人界的英俊人物,泰山也罢,黄山不拘,都让我们一睹为快、可以过细览赏了。上回的刘荣黔,今次的楼宝善,莫不如此,她写的报道文字,实在感人而亲切。

且说她这回对画家楼宝善访谈的文题是“国画油画铜版画、中国法国加拿大”。——这是一幅好对子呢!或曰这吐属不工平仄欠叶, 什么对子?我说这是二二三对二二三,专门词对专门词,声律自可不拘、宽对于此无误。关键是这个文题练达地将你我海外华人,他们的跌宕、蹉跎、坎坷,和迥异,继之回环、飚起,巧妙地表现了出来!俺话这是好语难得,佳对不凡呢!

楼宝善先生所擅的铜版画,是欧洲传统艺术。一块铜板,涂上防腐油脂,刻图画于其上而去油层,取化学制剂腐蚀铜面而其画致成。读西方经典见插图常有此,粗看酷似钢笔画,但规整,凝确,魅力夺人。我这位楼先生宝善大哥曾在法国造币史上留下过“ 熊猫”祖冲之” 等的纪念币作品,光凭这,并世华人里就有一无二。所以也许他本身宁愿低调 L o w -key不事张扬,但审其实,让我玩笑说一句,他这人在铜版画史上,就像三国时代的江东小霸王孙策,在并起的群雄间冒尖,使后人闻此,怕不免要兴起鼓舞呢!
与刘荣黔大兄相仿, 这位也是名门之后。胡宪说,“(其父)楼子春、叔父楼炜春、堂伯父楼锡春,在中国现代史上均是成名人物”。这一看我的心思就聚焦了:哦,这个楼子春又名一丁、楼国华?

我突然闪出一个回忆,当年在京都大学人文学所,犬养宽教授处合作写完《无政府主义者时代的恽代英》以后,他给我看一本书,《双山回忆录》,作者王凡西。他说,非常有意思的书!着重推荐。我拿回来一看,原来如此!我想起来幼读《王若飞在狱中》听家中与其相识的老人说,王若飞最崇仰陈独秀。读《双山》才知道当年就有这样的要为陈独秀抱不平,仗义执言与斯大林那个“国际”对着干的三个理想主义者。郑超麟、写这部《双山回忆录》的王凡西,还有一个就是那个息影香港坚持理念的楼国华。我又想到鲁迅研究者里面特别有见解的一个“ 少垣” 就是楼国华、楼一丁---他还是柳适夷的兄弟呢!柳锡春就是柳适夷。这上面胡宪文字里的三兄弟“成名人”,经她一提我想起来了,是余姚人古称山阴人,鲁迅同乡呢!难怪一丁谈鲁迅那么淡定有序,不慌不忙!他是真懂鲁家夫子。鲁迅,我们在大陆文革当年都晓得“影射史学”特别爱张扬的是他直接表露“与000相称为同志”引以为傲的那封信。又据鲁日记云那是答“托派”的信。其实,这段公案现在看来,大有探询质疑的必要。
我读过李季的《我的生平》,对这个共运早期引路人的学问很有印象。我也了解过彭述之、刘仁,当然也有白坚武和李大钊。总而言之,只要是忧国忧民,为天下而不顾家”的理想主义者,我以为在为人的品格上就要给他加分。也许他们粗放他们托大,也许他们不那么走运,但这不应妨碍我们后人对他们的敬重。 

我了解楼适夷是一个俄国文学与日本文学的有影响的翻译者。现在看来这山阴楼家三弟兄,也如大同仁当年心目中的“周氏兄弟”一样,真的是“各有清名扬海内”!看着胡宪文中娓娓不倦谈楼画家铜版艺术的文字,我很感动,于是就做了一首诗:

七律[读胡宪访谈山阴楼家人物的文字,兴会鼓舞,有赋。2015/8/16]
艺谈铜版正源长。
工艺绝缘名利场。
底起同乡夫子鲁,
友缘版画译声琅。
山阴荟萃人文最,
周重昆仲楼宇良。
我爱英雄托大好,
孟思墨裔见当行。

末句我谈到了墨翟。对了,为天下人可以摩顶放踵的墨翟!这就是陈独秀,或曰陈独秀是今墨子,上述的郑、王、楼正好是今之墨家巨子,当行出色。

谈到画, 我懂得不多。读过日本一个美术史家叫利光功的理论,造型艺术, 绘画也好雕也好, 无非三项:再现r e p r e s e n t a t i o n,表征signification,装饰ornamentation。这个,在我外行来看,就是中文里三个汉字: 画、图、纹。或者叫写实、写意、文饰。这用利光功的说法是描绘/picture,表征/figure,加上装饰/ornament

中国旧的画论, 齐白石有所谓“似与不似之间”的说法,按他的说法,太像是媚俗,太不像是欺。就是他老齐的大笔荷叶、小笔墨虾、工笔虫草,才是好上加好。

提拔老齐的人名叫陈师曾( 衡恪) 前人评论他的画, 用个词叫“意笔人物画”,他这个画法与任伯年的已经不同。不同在画法,也在题材,也在精神,也在态度,这已经不是传统的士夫画或者文人画。陈衡恪解释文人画时讲“不在画里考究艺术上功夫,必须在画外看出许多文之感想” 。“ 知画之为物, 是性灵者也,思想者也,活动者也,非器械者也,非单纯者也”。明了文人画所具有的文学性、哲学性、抒情性。这陈师曾与鲁迅还最要好, 后者好几方印章是陈为他篆的。上引陈师曾辟开风气的“文人画论”,明显表现了西方现代的艺术情趣。他与李叔同同样,在对待“西画东渐”的挑战面前,是不慌不忙、举重若轻的。

我这回承胡宪盛情引领, 去拜访了楼宝善先生。一见面我就说,感谢胡宪的文字,她的引领加上您的热情,今天有缘识荆。他比我想象得年轻,显得精神。我坐下来观察他,说您抽过烟,但是戒了。他夫人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学过医,您这呼吸系统,保养得还不错。烟还是戒的好。楼夫人原籍南通,家乡话与我外婆家的崇明话相通。我这个人爱好乡土,见面就猜测对方的籍贯,然后就那块土地的人文气候地理物产,与人闲聊加请教,是为了学习新知,倒不是为了套近乎。楼画家知我癖性爱观字画,进门不久就带我遍观,书法油画多项。不经意间, 抬头见了那字那文,暗暗喝彩,什么字、文?原来看到了墙上悬挂的他楼府的老长辈楼适夷的写给他一幅行书:
中国在今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较量:外之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离新宗;沙聚之邦,转为人国,乃使雄励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书鲁迅语赠
宝善贤侄。适夷(印)”

这层意思,是可以做家训传世的了。我记得读到过陈衡恪的弱弟陈寅恪题冯友兰文字的内容也与此相仿。

追慕西贤得高趣,别出新意成一家”,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了!从陈独秀到楼国华,由陈师曾到楼宝善,国画油画铜版画、中国法国加拿大,我们如孙行者般再翻几个筋斗云,转头一看,还在五指山下。这是东西方文化还要充分涵化的,acculturrtion的时代,又叫文化迁徙或者文化融合的时代。跑不脱,离不了。

我谈了我对《双山回忆录》的阅读感想。他马上拿出王凡老给他的尺牍来,我首回见到凡老手泽,倍感亲切。我们也谈到郑超麟,谈到他的令尊老太爷,鲁迅研究的著名学者,与王凡西郑超麟同俦的“今墨三巨子”之一楼少垣先生。可惜老人已大去,要不然可以讨教多少学问与见闻呀。

后来我们总算有时间看谈他的画了。他与很多人不一样,他不那么依赖相机,他的画,哪怕是一小幅风景, 也不屑临摹照片, 宁愿看过一些美的照片后,受到美的启发,然后全部凭自身的创意和才华来处理,所以他的画很特别,富于个性,很有创意。与我们平素所见到许多画家,他走的不是一条路子。说白了,他这是一无依傍全靠拼才气、拼创造力在搞创作,很辛苦的,但也很独到。

我看完了,突然得到一个启发,好像灵光一闪。我说,哦我明白了,楼大哥。别说你对父亲的一些理念不熟悉, 你呀, 就是你父亲的儿子,你跟你爹可像着呢!他说是吗,可是我爹终身关注政治,我可是厌恶政治的人喔。我说那只是表面的不同,骨子里你父子俩一样,你爸爸他其实不是搞政治,他是在写诗。你也不是画画,你也是在做诗。你和你父亲,本质上都是诗人,这一点是相通的。他听了,默默地笑着点头。后来他又一味对我说,“我父亲在天之灵见到你来跟我谈这些,一定会高兴的”。

但这是我的真实体会。怎么说呢?我想说中国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中总是不大顺当的、苦闷的象征,就是诗。许多人如此。

豁然开通,我做了一首诗,怕读者讨厌读古诗,就写短些才四句。

七绝
宝善楼形胜蒙城
——读画归来赋
绝色莽丛荫乱离。
晨曦暮霭梦逾奇。
江东文脉海西越,
数代依凭总是诗。

绝色莽丛: 《红楼梦》里的柳湘莲是个奇人:能演剧、会武功,乱世翩翩佳公子,偏不好好在家纳福,不治家产不治生,成年累月的浪迹江湖、路见不平还拔刀相助。他为什么与贾宝玉做好朋友?在崇美、爱美,追寻美的热情上面允为知音。所以他对宝玉说,我不娶妻便罢,要娶就得是一个绝色的。这是美的信徒,这追求其实就是如陈师曾对他的绘画篆刻,也如李叔同对他的艺术佛教,或者傅雷对他的法国名著, 美对于他们,就是待皈依的宗教、就是要完成的使命、就是非实现不可的理想。这个美不仅可以是贾宝玉的“女儿”,也可以是艺术、学术、科学、哲学等等,好比爱因斯坦说的,真正的科学家都具有宗教情怀与献身精神。

楼宝善爱画五彩缤纷的元宵灯亮,还愿意画隐蕴无限的莽野灌丛。他的创作,不复制照片、仅仅用之作参考; 不全凭写生、偏好心绪的独创,这是什么情态?

他的画其实就是诗, 那么一幅在那里,你看不完,常看常新。你发现他的画除了美之外,并不一定企图再现什么,有时简直可以说这是一无依傍从零开始建构;但是他的画又不是完全的表征写意,他有山形水色,有街市人喧,你看了一层发现下层还有俏语委婉,可以再看。对他的画,我试过几回,好比一个美人,不仅美貌, 还有美谈。畅谈长应, 小叩轻洄。套一句符号学,此画既可以从零建构, 也就不妨无限解构。这个感觉,除了诗,除了易经,还有何物相似?其实艰于比拟、亦复难以把握。好在纯粹的艺术,只要求一个美字,比拟可以多余, 不用把握也行。但是,如果你认真读过他的铜版画,你发现他有寻常中西画家很少具备的装饰意识——纹饰的美也简直是:在在不欠。

这里说的是那首绝句的前两句诗,接着说第三句。“江东文脉”,何解?我想说的是山阴或者俗谓宁绍一带的人文环境或者诗学传统。以鲁迅为视点,在他前有他的“恪士师”俞明震,那人是与同光体领军人物陈三立足以并立的大诗人。还有明观明颐也是兄弟三人。俞明震这辈子,
提拔鲁迅只是他做的多少事业一步小棋。鲁迅也是三兄弟 [ 树人作人建人, 周建人留日生物学家搞过优生学] 。鲁迅的诗,每一首唐风唐韵,不愧诗家巨擘,难怪他眼界那么高。知堂的文字,诗味较乃兄也许更醇。鲁迅以后呢,他那里下来又是一家的三兄弟, 这回是楼家的锡春( 楼适夷)、炜春、子春(楼国华、一丁、少垣)三兄弟。楼适夷的文学翻译,天分很高。三人中我们见到楼宝善先生的老父亲楼国华,是坚贞不拔堪称精纯的理想主义者、他是不用文字用行动作诗的诗人。而到了蒙城,宝善先生可以自豪的是,您的画也是诗兴高扬的理想主义旗帜,不坠家风!这诗的精神, 在这里,海西” 的北美,另有弘扬。这么说来,可不是到了这一句:“江东文脉海西越,数代依凭总是诗” 有了这份阿特曼茨(a t t a i n m e n t),就算是莽荒的丛藪里遮盖了多少乱离与不幸,不是也只好担待吗?好在是全民族一同在受的苦,对不?理想主义者,今天的社会与时代仍然笃信墨子学问的人物,不多了但毕竟还有, —— 我叫他们至人。建立这样的人的国家,鲁迅说是“转为人国”,我换一个说法,叫个“至人庐”,罢了。(完)